以前只知闻一多先生是个诗人,等加入民盟之后才知道他还是民盟先贤,爱国诗人和民主斗士,先生身上的标签鲜明而纯粹。
多年前,我曾去清华大学专程寻觅王国维先生墓碑,未遇。却见闻一多先生石像,留着标志性的胡子,目光灼灼,口衔烟斗,眼神严冷而炽热。虽一石像却似乎极有温度,追问的眼神穿越历史的风烟而来。在瓢泼如注的大雨里,我仰望着他,先生仿佛极为亲切。
曾记否,1937年的2月19日开始的那场“世界教育史上艰辛而具有伟大意义的长征”?
是时,日寇南侵,清华、北大、南开合成临时大学,在长沙少驻,后改成西南联合大学,将往云南。一部分师生组成步行团,闻先生亦参加步行,万里长征,他留起胡子,发誓“抗战不胜,誓不剃须”。
在这支队伍里,闻一多、曾昭抡、黄钰生等11位教师和穆旦等300多位同学,开始了横跨湘、黔、滇三省、为期68天的三千里征程,从湖南长沙出发,经过常德、沅陵、辰溪、新晃,穿越贵州省的玉屏、镇远、贵定、贵阳、安顺、镇宁、盘县,进入云南省的富源、曲靖、嵩明,最后到达昆明。
闻一多先生与穆旦是师生。诗人穆旦原名查良铮,是海宁查家的后代。不曾想,闻先生与我家乡海宁的联系竟也会是通过诗这样灵性的方式。这位在现代文学史上创造诗的新格律的人,在我的感觉里一下子与我靠得如此近。
82年前的“教育长征”路上,穆旦与闻一多先生同行同住不时请教诗歌,并且随身带上英文辞典,背熟撕页读完一部英汉辞典被传为佳话。战火硝烟中,师生们沿途谈诗论词,传承家国情怀。在西南联大,闻先生曾开过三门课:分别是楚辞、唐诗和古代神话都极有品质,有人甚至愿意为了听先生一堂课而穿越一座城。诗歌中的爱国传统也许是从浪漫的楚辞开始启程,而诗人之心,忠贞之情,却始终在上下求索,路漫漫兮。后来,穆旦报名参加远征军抗日,九死一生;放弃美国的优越生活回来参加新中国的建设,这样的爱国热情无疑是有所师承的。
1941年12月,穆旦发表了著名的诗篇《赞美》,成为他的诗歌风格进入成熟期的标志。诗题取名为“赞美”,每一节又均以“一个民族已经起来”收束(全诗四节),表达一种对于“新生的中国”强烈的希望,其情感的浓烈可谓达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程度——
“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
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,
等待着,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,
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,
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”
这首诗可以说是真正确立了穆旦诗人形象,被后来的研究者们视为穆旦诗歌风格的标志之一。
在他写下此诗的同年同月,太平洋战争爆发,中国正式对日宣战,全民族的抗战激情空前高涨,穆旦开始加入了苦难辉煌的民族大合唱——
“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,沉默的
是爱情,是在天空中飞翔的鹰群,
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,
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爬行;
我有太多的话语,太悠久的感情,
我要以荒凉的沙漠,坎坷的小路,骡子车,
我要以槽子船,漫山的野花,阴雨的天气,
我要以一切拥抱,你,
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,
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,佝偻的人民
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,
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。”
他写着这样热血奔腾的诗,也走着同样激情勃发的路。和他所崇拜的闻先生一样,在民族最深沉的苦难中以诗的力量重拾战胜困厄的信心,并积极投身于抗日洪流。
好诗是有生命的,历劫不灭的还有诗人的心。
仔细再读一下闻一多先生的诗作,方可想象原来只有诗人的心里装进了自己国家,“呕出一颗心来,你在我心里”,才能诞生如此华美而沉重的诗篇。
“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,
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。
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,
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?
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,
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,
爆一声:“咱们的中国!”
这话我今天怎么说?
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,
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:
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,
不要发抖,伸舌头,顿脚,
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,
爆一声:“咱们的中国!”
醉过知酒浓,爱过知情重。诗人爱国的方式亦是以身相许,从心流淌出来的,从伤口里撕裂出的,那浓烈似血的诗篇正是感动千年的情,足以振奋一个苦难民族的精神。前仆后继的不止是战士,还有一代又一代的爱国诗人,以作品承载情怀,以人格承担脊梁。
又到三月,又将迎来3月19日的民盟生日。在庆祝我盟诞生78周年之际,品读诗人的不朽诗篇和伟大人格,遥慕先生的爱国情怀和高洁风范,突然想到闻先生评价杜甫的那句经典:“他死了,他在人类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视的白光;他的音乐,或沉雄,或悲壮,或凄凉,或激越,永远,永远是在时间里颤动着。”
这不也正是诗人闻一多先生自己的写照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