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直是主张年轻人读硬书的。自然地，我在这里所说的读书，非指普通的阅读，更不是消遣性的阅读。关于硬书的定义，我在以前的几处文字中都有过表达，这里不赘述了。

　　读硬书，不可以毫无准备地仓促上阵，不然很有可能出现屡读屡废的情况，轻则徒增焦虑烦恼，心生怀疑和沮丧情绪，重则因噎废食。

　　以我个人的体会来说，要原原本本读完一部硬书，需要有“六心”。

　　第一、诚心

　　读书这件事，有没有诚心，是很重要的。

　　这里的诚心，其实就是你对待知识、对待真理的态度，是否认真，是否怀有“理智上的诚实”。

　　一个人对待知识是否真诚，在读硬书这件事情上往往最能检验。年轻的时候，虚荣心强，好高骛远，凡事贪多务得，急于求成。读书也不例外，喜欢跟风，浅尝辄止，不求甚解。读大学那一阵，同学中绝大部分比我年长，他们社会阅历比我丰富，书读得也比我多。听他们滔滔不绝地谈论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经典，口若悬河地争论，既羡慕，也颇感自卑。为了不被人藐视，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，照葫芦画瓢，跟风读起来。这种读书，主要似乎不是为了自我的智识进步，而是要让人觉得很有学问，看得起自己。抱着这种心态读书，动力倒是很强劲。但由于动机不纯，读的时候，爱走捷径，偷工减料。对书本的理解也不免浮皮潦草、断章取义。这样的阅读，除了获得一点茶余饭后在人前炫耀的谈资，其实不得要领，没有多少真正的收获。这种“装饰性阅读法”，若是用到那些消遣性的读物上，似无大碍，但若是用来读硬书，那不仅是浪费时间，简直是自误误人。

　　读书，归根到底是为己之事，根本目的就是达致自我清明的生命境界。如果把人的精神生命比作是一个房子，那么硬书就是建造房子的基本材料，读硬书就是建造这样一个房子的施工过程，如若取舍不当、偷工减料，可就埋下安全隐患了。

　　所以读硬书，首要的就是诚心。

　　第二、信心

　　硬书的作者，多属天赋异禀的人杰，其思想的创造性、前瞻性和深刻性并不易被人理解。所以，常人读硬书，多多少少会有挫折感。但是，一定不能因此而失去信心。

　　普天之下，生而知之，或者理解力超凡脱俗的人总是凤毛麟角，也许对于他们来说，那些困扰凡夫俗子的难题，解决起来都是易如反掌的。但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而言，读硬书的过程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，是十分正常的事。焦急、沮丧、怀疑自己的智商、怀疑自己的理解力，这些情绪的出现也很自然。只是，不要让这种挫折感放大为一种自我否定的情绪，不能因遇到一时的困难就放弃努力。古往今来无数的例子都表明，再难读的书，只要真正下功夫，自己勤于钻研，又乐于求教，没有理解不了的。马克思说过：“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,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,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。”

　　读书这件事，其实最公平，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不劳而获。读也好、理解也好，都必须亲力亲为、倾心倾力，是不可能由别人代劳的。读书，和其他生产劳动一样，服从于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个定律，只要肯花时间，肯下功夫，就一定有收获。

　　所谓信心，就是对自己要有信心，对天道酬勤要有信心。

　　第三、决心

　　硬书如坚固的城池，又如险峻的高山。攻陷一座城池，征服一座高峰，无一不是艰巨的任务，需要较大的时间精力损耗，非下定决心和鼓足勇气不可为。硬书，很多人不是不想读，而是不敢读。怕花时间，怕费脑子，怕没有现实的用场。有这样的想法，必然患得患失、瞻前顾后，不愿投入，更不敢豁出去。可是，如果一个人已经知道硬书作为精神生命基础结构的重要功能，而又受困于精致利己主义的心灵习性，那么，就有必要请出“决心”这个法宝了。凡事非决心不能笃行也。

　　决心不过是让自己的正确判断转化为果断行动的保证。

　　第四、恒心

　　硬书不仅干货多，往往体量也大，几十万字百来万字的并不少见。这样的书，根本不可能一目十行，更不可能一蹴而就。不仅如此，硬书并不是只读一遍就能掌握的，它需要的时间要比一般的书多得多，持续的时间也要长得多。拿《国富论》来说，即便是全日制的大学生，没有几个月的时间，是很难读完读懂的。至于《资本论》这样体量大、难度高的经典，耗费的时间无疑还要多。如果读者是工作之余的阅读，那么无论是精力还是时间的投入，都需要更长的周期。如此，读硬书更像是跑一场马拉松赛，而不是百米冲刺。它需要的不是爆发力，而是滴水穿石的持久力。行百里者半九十，必须坚韧不拔，持之以恒，才能坚持到最后，也才能尝到甜头。

　　第五、耐心

　　硬书的难度大，阅读理解的过程中，一波三折的事情是难免的。某时读某处，觉得自己完全明白了，但读到另一处，情况似乎又不是这样，诸如此类的情况多了，就容易不耐烦。越是这个时候，越是不能心浮气躁，否则事与愿违，欲速不达。

　　那些体大思精的经典，尤其是哲学的经典，几乎都有自己的话语方式和概念系统，甚至有其严密而独特的逻辑结构，只是这种逻辑性不是通过数学或逻辑符号来呈现的。读这种书也是一环扣一环的，任何一个部分理解不到位，要想搞懂后面的部分就很困难。这一点很像是学习微积分这样的硬课。我相信，那些读过康德、黑格尔和马克思的人，对此一定体会很深。

　　所以，读书时必须要有耐心。不懂的地方，不可以轻易跳过去。

　　第六、潜心

　　硬书，既没有小说那样引人入胜的情节，也没有诗歌那样赏心悦目的语言，那些结结实实的思想的文字，也很难转化为喜闻乐见的图画。不能指望它们读起来朗朗上口，看下去饶有趣味。相反，它微言大义、晦涩深奥，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气质。即使是像《道德情操论》这样语句典雅优美、字面含义清楚明白的作品，它的背后也藏着更深的东西。若做不到沉下心来，用意专注，是读不下去，读不到底，更理解不深的。没有潜心，也做不到静心和细心，书的要点、特点、亮点和缺点，字里行间须意会的内涵，就不太能体会、发现和把握。

　　读书须有“六心”，一言以蔽之，就是读书人需要有马克斯.韦伯所讲的“志业”意识。

　　我并无意渲染读硬书的困难，而只是提醒大家认真估计这种困难并事先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。众口难调，我的这些议论不一定切实，也不一定适合每一个人。重要的是，各位应勇于投入到硬书阅读的实践之中，亲身体会个中的酸甜苦辣。毛主席在《实践论》中说，要知道梨子的滋味，就必须亲口尝一尝。

　　当然，有一点几乎是确定无疑的，当你披荆斩棘地往上攀援，眼前的风景会越来越美。而当你终于登上峰顶，就一定会领略到“会当凌绝顶，一览众山小”的境界。

（作者为民盟省委会副主委、浙江大学副校长，本文原载来英书院公众号）